狼出北冥 093:慕容恪之孤注一掷(上)_雪夜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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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出北冥 093:慕容恪之孤注一掷(上)

  望海城的大厅对两个孤苦晚餐的人而言,显得非常空寂。

  长影洒在墙上。一支火把悄无声息地熄灭,只余三支残留。

  慕容恪默默地坐着,瞪向面前的酒杯,唇边美酒无味而酸楚。

  赤松月坐在对面,两人之间,父亲的高位同厅堂里其他座位一般空旷无人。连仆人们也都离开,她准许他们去参加庆祝。

  城堡的墙垒异常厚实,虽然如此,院子里人们的狂欢仍隐约可闻。

  望海城的官家从酒窖里搬出二十桶酒,以供平民们庆祝慕容德即将的凯旋和步扬飞对峭岩城的征服。大家举起装满褐色啤酒的角杯,开怀痛饮。

  我不能责备他们,慕容恪想,他们都不知。就算他们知道,又与他们何干?他们根本不认识我的孩子,不曾提心吊胆地看着布兰攀爬,骄傲和揪心成为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;不曾听过他的欢笑;

  她看着面前的晚餐:培根裹鳟鱼,芜箐、红茴香和甜菜做的色拉,豌豆、长江的刀鱼。赤松月有条不紊地用餐,当吃饭是又一件有待完成的工作。

  我真是个乏味的女人,慕容恪心想,美酒和好提不起兴致,歌谣与欢笑让我陌生。

  我是悲伤与尘埃的怪物,中只有仇恨,从前心之所在的地方。

  而今是一片空。

  另一位女人吃食的声音让她难以忍受。“赤松月,别只顾陪我,有心的话,参加庆祝去吧,喝角麦酒,随弄臣的琴声跳跳舞。”

  “我不适合那个,夫人。”她用大手撕下一块兔,然后呆呆地望着焦黄闪烁油渍的,似乎忘了这是什么。“如果是您的命令,我……”

  慕容恪觉察到她的窘迫。“我只是觉得,你该找个比我好的伴儿。”

  “就这样好。”她把兔放进嘴里大口的咀嚼。

  “今早上又来了只鸟。”慕容恪不知自己为何开口。“学士立刻叫醒我。这是他的责任,却不体贴。一点也不体贴。”此事她不想告诉赤松月,此事只有她和望海城的智囊知道,她打算保守秘密直到……直到……

  直到何时啊?蠢女人,你以为把秘密留在心中,它就不再真实?你以为不提它,不告诉别人,它就只是一场梦,甚或连梦都不是,只是半梦半醒间的一场惊吓?噢,要真能那样,诸神可太仁慈了。

  “关于光明城的消息吗?”赤松月问。

  “是就好了。鸟儿从赛文城飞来,由我的北冥城的智囊苏师傅亲手放出。”黑色的翅膀,黑色的消息。“他召集了能召集的一切力量,正向北冥城进军,将把城堡夺回来。”这一切是多么地无关紧要啊。“但他说……他写道……他告诉我,他……”

  “夫人,他说什么?有您儿子们的消息吗?”

  如此简单的问题,如此简单的答案。慕容恪试图作答,言语却哽在喉咙。“除了步扬飞,我没有儿子了。”她竭力挤出这几个可怕的字眼,竟然没哭,不暗自庆幸。

  赤松月惊骇地瞪着她。“夫人?”

  “步扬明企图逃跑,结果在橡树河边一座磨坊被抓。太史安把他俩的头挂在北冥城城墙上。太史家族!这个几百年来都是步扬家族封臣的家族!”我把话说出来了,诸神饶恕我,我说出来了,如今它变成了真实。

  泪眼望去,赤松月的面孔一片模糊。只见她从桌子对面伸出手,但指头始终没有碰到慕容恪,似乎犹豫如此的触碰不受欢迎,“我……不知该怎么说,夫人。我的好夫人。您的儿子们,他们……他们现在与诸神同在。”

  “是吗?”慕容恪尖刻地说,“什么样的神灵许这种事发生?我可怜的小儿子步扬明……当我离开北境时,他自坠楼后还没睁开过眼睛。我在他醒来之前离去,如今再也不能回到他边,再也听不到他的欢笑。”她张开手掌赤松月看看她的手指。“这些伤疤……步扬明昏迷不醒时,他们派来杀手,想乘机割他喉咙。步扬明差点就没了命,我也会和他一起死,幸亏他的狼撕开来人的喉咙,救了他一命。”她顿了一会儿。“想必太史安连狼也杀了,一定是的,否则……我知道只要那些狼一息尚存,我的儿子就很安全,正如北风之于步扬飞……可我的女儿们都没有狼了。”

  突然的话题转换让赤松月有些迷惑。“您的女儿们……”

  “从三岁起,步扬琳便是个小淑女,随时随地都有礼貌,讨人欢心。她最听骑士们的英勇故事。大家都说她长得像我,其实她长大后会比我当年漂亮许多,你见了她就明白。我常遣开她的侍女,亲自为她梳头。她的头发是枣红色,比我的浅,浓密而柔软……红色的发丝如火炬的光芒,像铜板一样闪亮。”

  “而步扬楠呢,呵呵……步扬家族的客人们若未经通报径自骑进中庭,总把她当成马房小弟。不得不承认,步扬楠是个棘手的孩子,一半是男孩,一半是小狼。你越不准她做什么,她就越是想到了心坎里。她继承了步扬尘的长脸,一头褐发乱得跟鸟窝似的。我费尽心机想让她成为淑女,却一事无成。别的女孩收集玩偶娃娃,她收集的却是一伤疤,说话又总不经思考,冲口而出。我想她已经死了。”这话贸然出口,好似巨人在挤压她的膛。“赤松月,我希望他们统统死去。首先是太史安,接着是青丘有勇、青丘有容和那个残废丑鬼,每个人……每个人都死去,一个不留。而我的女儿,我的女儿……”

  “太后……她也有个儿子,”赤松月笨拙地说。“她也有儿子,和您的儿子们年纪相仿。当她听到这消息,或许……或许会同您,然后……”

  “把我的女儿平平安安送回来?”慕容恪哀伤地笑了。“这只是你甜美单纯的想法啊,我的孩子。我也这么希望……但那不会发生。如今只能靠步扬飞去为他的弟弟们报仇,但愿寒冰也像烈火一般致命。你知道吗?从前步扬尘的配剑就叫寒冰,那是甘铁生所铸的利器,其上有千道螺旋的波纹,锋利得让我不敢触碰。步扬飞的剑与寒冰相比就如棍棒似的,恐怕要他去太史安的头不太容易。

  步扬家是没有刽子手的,步扬尘常说,判人死刑者必须亲自动手,杀戮是他的责任,但他从未从中获得喜乐。但我会的,噢,我会的!”她看着手上的刀疤,五指开开阖阖,最后缓缓抬眼。“我给他也送了壶葡萄酒。”

  “葡萄酒?”赤松月不知所云。“给步扬飞?还是给……太史安?”

  “给屠王者。”这伎俩一定能奏效。我希望你也口渴难耐,青丘有勇,我希望你的喉咙又干又燥。“我希望你陪我一起去。”

  “一切听您吩咐,夫人。”

  “好。”慕容恪突然起。“留在这里,好好用餐。晚些时候我会来找你,大约午夜时分。”

  “这么晚,夫人?”

  “地牢没有窗户,昼夜毫无分别,反正对于我,时刻都和午夜无异。”说罢慕容恪步出大厅,脚步声空洞地回响。她朝主堡顶父亲慕容博的病房登去,一路只听外面众人呼喊:“望海城万岁!”“干杯!为少年英雄的大人干杯!”我父亲还没死,她只想朝他们吼。我儿子虽死了,但我父亲还活着,你们真该死,他还是你们的领主大人。

  慕容博睡得很沉。“他刚喝下一杯安眠酒,夫人,”望海城的智囊说道:“用来制止疼痛。现在他并不知道您来了。”

  “没关系,”慕容恪说。看着父亲的样子,与其说是活着,不如说他已死,然而相比我那两个苦命的子,他又是实实在在地活着。

  “夫人,我能做点什么吗?或许,您也要一帖安眠药?”

  “谢谢你,师傅,我什么都不要。我不会以睡眠来逃避悲伤,那样对步扬明不公平。你离开吧,去参加庆祝吧,我想和父亲独处一会儿。”

  “如您所愿,夫人。”智囊一鞠躬,然后离开了她。

  慕容博躺在上,嘴巴张开,呼吸微如口哨,仿佛叹息。他的一只手垂在边,枯瘦苍白,血无存,然而当慕容恪触碰上去,仍能感觉温暖。她把自己的手指穿过父亲的手指,紧紧握拢。不管我握得多紧,都不能留住他,她悲伤地想,就让他去吧。但她不愿松手。

  “父亲大人,我没有人可以倾诉,”她告诉他。“我祈祷,但菩萨不愿回应。”她轻柔地吻着他的手。肌肤还很温暖,苍白透明的皮肤下,蓝色的脉络盘根错节,一如远方的江河。

  门外大江滚滚东流,红叉河和腾石河交汇在一起,奔腾不息,但父亲手掌里的河流却做不到这样,不久便将干涸殆尽。

  “昨晚,我梦见咱们从海疆城回家的景,您可还记得?一阵奇特的浓雾包围过来,咱俩落到队伍后面。举目四望,一片灰濛,打马鼻子往前,一尺都看不清。我们找不到大道。树木的枝干像长长瘦瘦的手臂,围住我们,搔抓我们。我哭了,我喊了半天,声音却被浓雾吸收。只有白敬亭知道我们在哪儿,他一个人回来,找到了我们……”

  “这一次,没有人会来找我,对不对?这一次,我必须自己寻找自己的路,这好难啊,真的好难。”

  “我一直牢记步扬家的族语。强者自强,父亲大人,对您来说是如此,对我来说也是如此。如今步扬飞不但要对抗青丘家族,还得用同样的劲头对阵太史安,可这又什么?为一顶金冠和一张铁椅子?毋庸置疑,这片土地已经血流成河了啊。我想要女儿们回家;我想要步扬飞放下刀剑,去夏侯雷领主那边挑选一位朴实无华的姑娘,生儿育女,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;我想要步扬明回来;我想要……”慕容恪耷拉下头。“我想要,”她重复着这个词,这个词须臾便随风而去。

  良久之后,蜡烛闪烁,终归熄灭。月光从窄窗间的缝隙流泻而进,在父亲脸上留下斑驳的银色花斑。她听着他吃力地呼吸所发出的轻弱低语,听着永无休止的湍激波涛,听着院里飘来竖琴弹奏的微弱的歌谣,伤感而又甜蜜。

  “我上一位艳如秋阳的佳人,”城堡内有人唱道,“落霞洒在她的发梢……”

  歌声已止,慕容恪却没有察觉。一个又一个时辰转眼即过,但赤松月敲门之前仿佛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。“夫人,”她轻声宣告,“午夜已至。”

  午夜已至,父亲大人,她心想,我必须去履行我的责任。她放开他的手。

  狱卒是个鬼鬼祟崇的矮子,鼻上满是破损的脉络。进门时,此人正趴在一大杯麦酒和吃剩的山鸡旁边,看样子醉得不轻。他眯起眼睛,怀疑地打量她们。“请您原谅,夫人,慕容德老爷有令在先,除非持有他的印信授权状,人均不得探望屠王者。”

  “慕容德老爷?莫非我父亲死了,而我还不知?”

  狱卒嘴唇。“没有,夫人,当然没有。”

  “那好,你要么打开牢门,要么和我一起去我父亲大人的书房,当面解释你凭什么拒绝我。”

  他垂下眼睛。“一切照夫人吩咐。”他的镶钉皮腰带上挂了一大串钥匙,他咕咕噜噜找了半天,才拿出开启屠王者牢门的那把。

  “回去喝你的酒吧,”她命令。一盏油灯挂在低矮天花板的钩上,慕容恪把它取下,点燃火焰。“赤松月,别让人打扰我。”

  赤松月点点头,手按剑柄圆头,在牢门外站定。“夫人需要我时,出声便行。”

  慕容恪用肩膀顶开厚重的铁木门扉,踱进一片污秽的黑暗中。这里可算是望海城的“肚肠”,也和肚肠的味道一样难闻。许久未换的稻草散落一地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

  墙上有一块块硝石补丁,看不出颜色。透过石壁,传来腾石河水微弱的脉动,在昏黄的灯光下,一边墙脚有一只装溢粪便的提桶,另一边则有个缩成一团的形体。酒壶放在门边,根本没动。看来这次要开动脑筋。庆幸的是那个狱卒没有多嘴贪杯。

  青丘有勇抬起一只胳膊遮脸,手腕上的铁铐叮当作响。“步扬夫人,”他太久没说话,嗓子有些嘶哑。“我这样子,恐怕不能招待您呢。”

  “看着我,你这个不可饶恕的混蛋。”

  “光线刺痛了眼睛。您乐意的话稍等一会儿,”自那晚在森林被俘以来,青丘有勇便连刮面也不被许,那张和太后如此神似的面容而今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。灯光下,长须闪着金光,他看上去就像硕大的金黄猛狮,虽然被铐住,依然很雄伟。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,上衣物业已破烂,面孔则苍白枯槁……但这位男子依然充满了力与美。

  “你似乎不领我的。”

  “突来的慷慨让人怀疑。”

  “想砍你脑袋轻而易举,我何必下毒?”

  “服毒丧命可被认作自然死亡,脑袋却不会自动搬家。”他躺在地板,眯眼往上瞧,灵猫一般的碧眼逐渐适应了光线。“我该请您坐下,可惜您老弟忘了安排椅子。”

  “我站着就好。”

  “行吗?我得说,您的脸色糟透了。或许是灯光的缘故。”他带着手铐脚镣,并互相连接,使得他无论是坐是站都很不舒适。脚镣还钉在了墙上。“我的手镯够沉吧?您还想再加点料吗?要不要我用它们来演奏呢?”

  “全是你自作自受,”她提醒他。“我们让你以符合自己份和地位的方式舒舒服服待在塔楼囚室,你却以逃跑来回报。”

  “囚室就是囚室,虽然这里和青丘城底下某些地方相比,还真算得上阳光明媚的花园。或许有一天,我让您去见识见识。”

  如果他也会恐惧,至少隐藏得很好,慕容恪心想。“一个手脚被铐住的人应该客气一点,管好嘴巴,屠王者。我到这儿不是来听你恐吓的。”

  “不是?那您八成想和我出轨喽?难怪他们说寡妇难守空闺。虽然咱们御林铁卫发誓永不婚配,但只要您玉口一开,我还是会勉为其难。来,倒两杯酒,把裙服脱掉,看我有没有反应吧。”

  慕容恪满心厌恶地俯瞰他。世上还能找到别的人像他这般美丽却又如此可鄙吗?”这番话若给我儿子听见,他非把你宰了不可。”

  “除非他还让我带着这些玩意儿。”青丘有勇把铁链弄得叮当响。“咱们都心知肚明,那小孩根本不敢和我战斗。”

  “我儿虽年轻,但你若把他当作莽夫,那就大错特错……在我看来,当你统帅大军时,为何来不及向他挑战呢?”

  “算啦,古代的冬境之王也只会在妈裙子后面躲躲藏藏吗?”

  “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?”

  “你们当然敢,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步扬家族的胆量,”青丘有勇抬起头用朦胧的眼神看着慕容恪,他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容颜。“但你们不能杀我,但凡有一丝可能,多少个我都已经被你们宰了,难道不是?”

  毫无疑问,慕容恪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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